他回家了。天亮时到家,没有惊动任何人。
缓步走在山道上,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的红枫,巴掌似的叶子挂在枝头,红得如火如荼。虫子自由地跳来跳去,鸟儿叫得旁若无人。他掂脚摘了一颗青青的野果,泪水都被涩出来了。泪光里闯进年幼的自己,满山疯跑,追鸡撵狗,那一排深得有点发黑的木房就是他的家,那木头屋檐下,还挂着燕子筑的窝呢!
他看到了读书时候的自己,想起如何靠吃“百家饭”念完书,想起了充斥着贫穷、饥饿和血泪的求学之路。人穷志不穷,他是个胸怀凌云壮志的青年,特别钟情于文学,文字功底深厚。还在读大学的时候,他就交了女朋友,女孩子是副校长的独生女儿。毕业后,俩人顺利进了机关,如期举行婚礼。他从来没有下过基层,但是农民的孩子很早就遍尝生活的辛酸。他想把爹娘接过来,想为村里修一条出山的路,想为瞎眼的柱子爹申请低保……是什么阻拦了他实现承诺的步伐呢?是单位纷乱的应酬,是妻子不满的眼神,是……
一阵山风吹过,树枝婆娑作响,打断了他的思绪。他烦恼地甩甩脑袋,恨自己又起这些无谓的思绪。
他有些恼怒妻子。当年老村长生生在路上走了三天,又在小区门口蹲了三天才把他蹲到,只求他批几吨水泥和沙子,村子自己出劳动力,把出山的路修好。却被妻子以“影响不好,公事公办”为由连夜派车送回。当年柱子爹矿山打工炸瞎了眼,得赔了四百块,他大二的时候读不下去了,柱子家凑了一百。柱子技校毕业在乡派出所当协警,乡长不知从哪里听得这个典故,进城开会时辗转向他讨个口信,讨回了一张“逢进必考,公事公办”的条子。柱子被清退后求上门,妻子用八百块钱打发了,《公事公办的好书记》隔天就见了报。妻子煞费苦心帮他经营“好书记”的名头,那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,他这个“好书记”忘了本呢?是妻子笑着从他手上拿走第一张工程批条,是他第一次迷失在推杯换盏里,还是从第一次被那么多钞票震撼开始?如果每一个“第一次”他都能坚守“公事公办”的原则,后面的事都不会发生了吧!是妻子的错吗?他前半辈子一路在仰仗她;是自己的错吧!归根结底是他一路亲手丢下了初心。人生的列车是一条单行线,当忘记了为什么出发的时候,行走的速度越快,离要到达的目的地就越远。他,愧对这片青山绿水啊!
思绪纷扰,炊烟袅袅。不知不觉余晖笼罩了下来。他迈着沉重的步伐下了山,回到了家。
晚饭后,老娘在纳鞋底。一双普通的鞋底密密麻麻有六七百针,他穿43尺码的鞋,鞋底要超过千针。此刻的她努力睁大昏花的眼睛,枯树皮般的脸挨着鞋底,半天抽不出一根线,这个画面和记忆里的她左手捏着鞋帮,右手引出麻线,巧手翻飞,银针闪亮的画面不断重叠,让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起来。
他已经淡忘了痛哭的滋味。当年八岁的他穿着穿底的布鞋走山路,厚脚板磨出血时没有掉一滴泪;大一期末得知家里续不上学费,自己辍学在即,他没有哭;读书时餐餐吃一毛钱的菜,每每在食堂引来讶异的目光时,他把眼泪逼了回去;包括回老家的前几天,妻子惶惶不可终日,哭天喊地,他依然不动声色。
他,就这么静静地看着,竟然看痴了。
又是一个黎明,他走进了纪委的大门。双眼泛红,随身带的小包里是手写的厚厚的自述材料,还有一双粗糙的布鞋。
这一天,是党委敦促党员干部主动交代违规违纪违法问题期限的最后一天。